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

每天接送上初中的子墨上下学,都要经过一所小学。学校里的蔷薇开了,铁围栏困着,依旧很美!这条路,走了三年。码字,纪念下!毕竟,明年要看蔷薇的话,只能特意去了。
谷雨后的晨光像一块温润的玉,轻轻搁在我窗台上。本应去打球的白球鞋在玄关沉默,倒是那双旧布鞋沾着前夜的雨渍,无声催促我赴约。每年此时,城南小学那堵蔷薇花墙总在记忆里摇曳,像块磁石牵引着脚步。

转过青石巷角,忽有暗香扑面。这香气不似茉莉清冷,也不如桂花甜腻,倒像谁将整片春云揉碎了撒在空中。抬眼望去,丈许高的铸铁围栏上,千万朵蔷薇正与春风共舞。
藤蔓编织的绿幕间,粉白绛紫次第绽放,有的花瓣卷曲如波斯地毯纹样,有的舒展若仕女团扇。晨曦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将叶影拓在灰墙上,恍若水墨丹青。
“您又来啦?”门房张伯掀开保温杯盖,热气袅袅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去年此时,他见我对着花墙发怔,特意搬来木梯让我拍全景。此刻他正往搪瓷杯里续水,杯身“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已褪成浅绯,倒与墙头的蔷薇相映成趣。

沿着花墙徐行,露珠顺着铁艺纹路滚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斑点。忽见几枝重瓣白蔷薇从栅栏间隙探出,像极了旧时深闺女子抛出的绣球。
去年此处尚是单瓣野蔷薇的地界,想必是花匠新植的品种。正欲凑近细看,花影里蓦地闪过几张通红小脸——原是三个女童踮脚偷瞧校外风景,发辫上的蝴蝶结与花影重叠,倒分不清哪是绸缎哪是花瓣。
“同学们快看,这位伯伯在给花儿写生呢!”忽闻脆生生童音,转身见着鹅黄连衣裙的女教师领队而来。

三十余孩童霎时将花墙围作半圆,叽喳声惊起栖在藤蔓间的白腰文鸟。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伸手欲触花瓣,又触电般缩回指尖:“老师,花儿会疼吗?”这稚语让我想起家中侄女,上周她将凋落的玉兰瓣夹进字典,说要制成“不会融化的雪”。
花阴渐移,日头攀上教学楼琉璃瓦时,我正对着墙脚几簇野花出神。淡蓝的阿拉伯婆婆纳匍匐在地,与头顶华贵的蔷薇形成奇妙对话。忽觉衣角微沉,却是方才那羊角辫女孩递来片花瓣:“伯伯,这朵没刺。”她掌心躺着枚鹅黄蔷薇,边缘泛着霞色,宛如凝固的晨曦。
“又在收集春天?”孟校长执剪修枝的身影从花廊转出。五年前我初访此地,他尚是教务主任,亲手将杂乱藤蔓规整成如今模样。

此刻他剪下段枯枝,露出内里青绿截面:“今年雨水足,西墙那株七姐妹蹿得凶,把紫玉蔷薇的光都抢了。”
忽有风过,万千花瓣簌簌如雨。几个男孩追逐着飘旋的花瓣跑过,笑声撞碎在廊柱间。孟校长拾起落在肩头的绯色花瓣,轻轻搁在石凳上:“您说这满墙热闹,倒让我想起毕业班那帮皮猴。前日美术课,有个孩子在作文里写'蔷薇花开得像我们课间操的队伍,挤挤挨挨又要保持队形'。”
校长又道:“满园春色教你都看了去,待会儿我可要收钱的。”我哈哈大笑:“应该让老师将孩子带出来!这么好的春光,怎能关在教室里呢?”


花开花落,人生几度?这般想来,我又在花下,多待了会儿。春天里,做个“花痴”,原本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日影西斜时,我转到围墙背阴处。这里的浅粉蔷薇未受日晒,颜色格外清润,薄如绡纱的花瓣上凝着细密水珠。暗绿苔藓顺着墙根蜿蜒,偶尔现出几点鹅黄地钱,恰似打翻的调色盘。忽见某处藤蔓交叠成天然拱门,躬身穿过,竟踏入方寸秘境——原是废弃的器械角,锈蚀的攀爬架上,野蔷薇正演绎着狂草般的生命轨迹。
归途取道后巷,暮色里瞥见孟校长在二楼窗前侍弄盆栽。他身后墙面的奖状隐约泛黄,窗台那盆龙沙宝石却开得正艳,粉白花朵探出防盗网,在晚风里轻轻颔首。转角遇见收废品的赵师傅,三轮车上蔷薇枝条捆作几束——原是校工修剪的弃枝。“拿回家给囡囡玩。”他憨笑着,古铜色脸庞映着晚霞,“城里娃稀罕这个。”何止城里娃?乡里娃也稀罕。
行至巷口,忽闻琴声叮咚。临街琴行里,穿薄荷绿衣的少女正在试奏新曲,落地窗外,几枝偷溜的蔷薇随风轻摆,恰似为她伴舞。橱窗倒影中,我的布鞋沾满花瓣碎屑,衣襟犹带草木气息,恍若刚从春日深处打捞归来。

是夜伏案整理照片,发现某张逆光拍摄的花影酷似山水卷轴。放大细看,竟有只翠蓝金龟子蛰伏叶底,甲壳泛着金属光泽。忽然记起日间那个关于“疼不疼”的问题,不禁莞尔。
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蔷薇们正趁着月色舒展腰肢,抱怨今日被多少镜头惊扰,又被多少指尖温柔触碰。
窗台玻璃瓶里,鹅黄花瓣已微微卷边,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淡香。这缕香气将漫过整个夏天,直到某个秋晨,化作书页间一枚轻巧的标本。

那时城南小学的围墙边,新栽的藤本月季或许正酝酿着另一场花事,而孟校长的中山装口袋里,又将别上哪一届毕业生送的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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