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破旧的四层老工业厂房，没有客梯。楼梯上坑坑洼洼，全是机器人训练时踩下的脚印。这是全球AI“网红”宇树科技的办公场地。在杭州，这样不重面子只重技术的企业还有很多。
年初，杭州“六小龙”爆火出圈，热度持续升温，杭州人工智能领域已构建起独特的创新生态体系，其发展模式备受各界瞩目。
为深度剖析杭州模式的形成机制、创新生态构建策略以及产业融合发展路径，以“他山之石”推动武汉人工智能产业迈向新高度、实现更大突破、构建更多样的创新体系，6月16日，武汉市社科院第39期大江论坛中，邀请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研究员、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战略与宏观项目主任刘典作《人工智能驱动产业变革：杭州模式与多样性创新生态构建》主题讲座。
为何杭州能在人工智能赛道实现突破？政府与市场的协同背后有哪些制度创新？九派新闻记者专访了长期跟踪调研杭州的刘典研究员，通过一线案例解析“杭州模式”的底层逻辑。
政府部门撸起袖子帮企业改商业计划书
记者：在区域经济普遍面临转型压力的背景下，杭州的创新活力究竟来自哪里？是政策支持还是市场自发？
刘典：当其他一些城市还在纠结“政府与市场谁主导”时，杭州政府与企业的“共生关系”已呈现新形态。某区商务局带领团队像投行一样帮助企业修改从商业计划书到融资路径的全链条方案；余杭区工作人员高学历比例非常高，他们帮助辖区内多家企业完成上市。这种政府即孵化器的模式，打破了传统政商边界。
一位上市公司高管给我讲了个故事：2023年他带团队从北京迁到杭州，孩子刚出生需要办理落户，按规定夫妻双方必须到场。但妻子在月子中心无法出门，街道办工作人员得知后请示上级，主动向其提供“视频面签”服务。杭州的工作人员想的是如何解决问题，让办事的老百姓“最多跑一次”，提供有温度的服务。
不焦虑，杭州呈现松弛感与高效率并存反差
记者：外部环境挑战加剧，很多城市纷纷陷入“内卷式焦虑”，您说在杭州却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松弛感”。是哪些因素在起作用？
刘典：过去一年，我每月至少往返杭州两次，从政府官员到企业创始人，从创投大佬到基层公务员始终传递出坚定的发展信心。
在杭州调研时，有两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在西湖边的咖啡馆，年轻创业者们穿着拖鞋讨论技术路线；二是凌晨1点的高新区，办公楼依然灯火通明。这种“松弛感”与“高效率”的并存，构成了杭州独特的创新文化。
这种文化基因源于杭州的历史积淀。南宋以来的商业传统，让这里形成了“务实灵活”的社会心态。杭州的企业家更愿意闷头做事——比如宇树科技，楼梯因机器人训练被踩得坑洼不平，却不愿意花钱装修，认为“把技术搞好更重要”。实在智能三位创始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其中一位曾是厅级干部，另一位是阿里高管，他们每天面对面争吵技术路线，却孵化出领先的智能体技术。
在西湖区一AI企业园区，我们发现一个“技术咖啡馆”，每周都有高校教授、企业工程师自发交流。这种非正式的知识流动，催生了多项跨领域技术合作。就像热带雨林的生态系统，杭州的创新不是单一个体的强大，而是整个群落的协同进化。
外地城市“掐尖选美”，杭州“放水养鱼”
记者：杭州人工智能企业出现突发式和集中式爆发，和其他城市相比，生态环境的差异在哪里？
刘典：一位AI企业创始人曾在多个一线城市设厂，最终选择将总部迁到杭州。他告诉我，“其他城市像‘选美'，资源集中给头部企业；杭州像‘养鱼'，不管大小企业都能找到生存空间。”
这种差异体现在政策导向上，当其他城市推出“亿元补贴引进诺奖团队”奖励时，杭州更注重普惠性支持。比如余杭区的“创新雨林计划”，每年拿出50亿元设立产业基金，要求投资机构必须将30%资金投向种子轮项目。一投资总监称“在杭州，即便是大学生创业项目，只要技术有亮点，就能拿到天使轮投资，这在北方不可想象。”
更重要的是容错机制。浙江某区曾因超额发放5000万企业补贴被审计，但最终结论是“无私心、无损害”，不予追责。这种“试错包容”的环境，让政府工作人员敢于创新。就像西湖的活水，杭州通过制度设计保持了生态的流动性和多样性。
杭州自人工智能爆火后，成为各大城市重要招商目标。某城市商务局负责人抱怨：我们给的补贴比杭州还高，为什么企业不来？一家企业老总坦承，政府补贴是“露水”，短期解渴却不可持续；而杭州提供的是“雨水”，这里已形成了数字生态、人才网络、政策透明度构成的创新气候。
如今，杭州已形成从Deepseek到“六小龙”再到数千家创新企业的梯队，这种“热带雨林”式的生态，或许是杭州模式的灵魂——不是依靠资源堆砌，而是通过制度创新释放要素活力。
“杭州模式”政策可以复制，认知难以迁移
记者：现在很多城市高度重视营商环境，您提到杭州的服务型政府背后是能力而非态度，如何理解？杭州模式能为其他城市提供哪些借鉴意义？
刘典：当好“服务型政府”是一种能力，而不是态度，体现在很多方面。
在滨江区行政服务大厅，我见证了一个颠覆认知的场景：某企业办理跨区域迁移，按常规需要两地奔波至少5次，但杭州工作人员调用数据中台，半小时就完成了所有核验。大厅屏幕显示，平均业务受理时间仅7分钟，这不是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力支撑。
更震撼的是“数字员工”的应用。浙江省某厅过去需要200人处理的数据核对工作，现在由AI系统自动完成80%。在当地街道办，AI系统甚至能识别企业提交材料中的“隐性需求”——比如某科技企业申请补贴时，系统自动推送了人才公寓申请入口，服务精度远超传统政府服务模式。
这种能力背后是杭州持续20年坚定不移的数字化政策。从2003年“数字浙江”战略，到现在的“城市大脑”3.0，政府内部数据共享率不断提升。如同人体的神经网络，杭州的政务系统已实现了信息的高效流通，这才是“服务型政府”的本质。
我常听到这样的声音：“要是我们有杭州的政策，也能发展起来。”但杭州的经验证明，政策可以复制，认知难以迁移。
这种认知差距本质上是对新质生产力的理解差异。工业经济时代，发展依赖土地、资本等要素投入；数字经济时代，创新依赖信息效率和价值共识。杭州的“六小龙”中，有3家企业的核心技术都脱胎于传统行业——比如某企业从视频压缩技术转向基层治理AI系统，这种跨界创新需要打破行业认知壁垒。
很多人将杭州的成功归因于“有为政府”，杭州独特的“有效市场+有为政府+有机社会”三位一体模式，才是创新活力的源泉。
杭州诞生超巨型AI企业也许并不遥远
记者：您能否介绍一下杭州从年初到现在人工智能的进展状态？在此轮全球掀起的AI大模型效率革命浪潮中，杭州会产生超巨型人工智能企业吗？
刘典：目前，在杭州、深圳、上海等地，多个行业已进入深度人机协同工作模式，尽管在其他地区，这一变化尚未被广泛感知，但发展趋势已不可阻挡。
我在杭州多次实地调研过程中，切实感受到人工智能带来的潜力和前景令人瞩目。在政务领域，杭州有的政府部门过去靠借调人员解决编制不足，如今依靠AI公务员比例持续提升，以往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进行数据统计、跨单位沟通协调等工作任务，现在正逐步由人工智能接手完成。
在经济领域，AI技术的发展催生了企业规模的巨大变革。以杭州“六小龙”企业为例，部分企业虽员工规模仅几百人，但凭借强大的AI技术实力与高效的人机协同模式，其实际生产力远超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的传统企业。
比较来看，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如今的第四次科技革命，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第四次科技革命的影响层面更为深刻。有科学家测算，预计在2028年左右，人工智能技术对自身创新的贡献将超越人类。而杭州正处于新一轮产业爆发的前夜，相关数据分析显示，杭州各方面生态及资源条件完备，有望复刻2012 - 2019年互联网数字经济快速发展、收获巨大红利的辉煌。
我们回顾科技发展历程，PC时代诞生千亿级企业，互联网时代涌现万亿级企业，而在人工智能时代，企业规模的天花板将被进一步打破。目前，苹果、微软等美国科技巨头市值已达3万亿美元（约合人民币20万亿）。业内预计，中国也将在人工智能时代诞生市值达十万亿甚至更高的超巨型企业，处于人工智能中心的杭州大有可为。
◀评论
樊志宏：弘扬企业家精神，是一场“多向奔赴”的交响曲
当“企业家精神”成为时代强音，我们往往聚焦于企业家个体的开拓与担当。然而，其真正的澎湃之力，实则源自一场跨越社会维度的“多向奔赴”——政策环境、市场生态、社会文化与企业家群体彼此呼应、相互成就，才能共同奏响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恢宏乐章。杭州成为“民营经济第一城”“数字经济第一城”“营商环境第一城”，正是这场“多向奔赴”的具象呈现。
企业家精神是具有优良创新生态城市的整体气质，城市中的政府、社会及市场各主体都应尊崇并追求。企业家精神的孕育、发展乃至成熟，需要系统中各主要主体相向而行、同向发力。
建设创新友好型政府与企业创新，是构成奔赴的“第一推力”。企业家创新天然要拥抱不确定性，而政府职能则倾向于追求确定秩序。化解这一张力，关键在于锻造“创新友好型政府”——甘当“破壁者”和“风险缓冲器”，勇于探索、包容试错。建设创新友好型政府，是打造创新友好型社会、培育集聚创新型企业的关键，是孕育形成中国式企业家精神的一个重要保证；
市场沃土与企业韧性，织就奔赴的“活力网络”。企业家精神的绽放，离不开公平竞争、法制健全的市场环境。充分竞争的市场生态，锤炼企业敏锐的嗅觉、快速的迭代与顽强的生命力，推动企业家精神在实战中升华；
社会尊重与文化滋养，涵养奔赴的“精神气场”。企业家精神并非空中楼阁，它深深植根于社会的价值认同与文化土壤。须考虑如何减少企业家群体所承担的创新风险，增加其创新收益，以期对企业家群体形成正向的激励相容机制，形成全社会系统对企业家群体的友好氛围、对创新创业活动的友好氛围；
企业家群体作为奔赴的“核心引擎”，更当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将创新基因融入血脉，让责任担当成为自觉。
企业家精神绝非少数精英的灵光乍现，而是千万企业家代际接力、集体探索的结晶，是整个社会经济系统共同孕育的精神财富。减少企业家“孤勇探路”的巨大外部性风险，构建覆盖全社会的创新友好型生态刻不容缓。
当政府、企业、社会、高校在共同目标下相向而行，这场恢宏的“多向奔赴”终将奏响中国式现代化最澎湃的创新乐章。这不仅是杭州的胜出密码，更是时代赋予每座城市的必答题。
九派新闻记者刘光菊 秦朗
【来源：九派新闻】
声明：此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来源错误或者侵犯您的合法权益，您可通过邮箱与我们取得联系，我们将及时进行处理。邮箱地址：jpbl@jp.jiupainews.com
